作者:大楼桥
我出身在滇藏茶马古道(古滇藏公路)边上的一个村庄——洱源县邓川的大楼桥,位于大理洱海北面10多公里,那里有优美的自然环境,山清水秀。村后是山,山上长着松树和映山红;村前是弥苴河,河水清澈见底,是一条大理洱海的水源河流,这条河的上游就是我们洱源县城以北5公里的茈碧湖,该湖就是大理洱海的源头,故我们县就叫洱源县。在我们村以北一公里,从下山口起有一段通往丽江、西藏必经的路是顺山谷通过,长约3公里,地势险要,公路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弥苴河,并且坡大弯急,过去偶有汽车由于控制失灵而翻下路边20多米的弥苴河中,造成车毁人亡,据说还经常闹鬼,阴森恐怖。这段路叫龙马洞,传说古时有一匹龙马由此进洞,现在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龙马进洞的地方(阴戈花塘)的岩石上有一黑色的龙马的图案,马头朝向山里,马尾朝外(河边),马头还转回来。
我出身的那个年代(1957年7月),正是我国“粮食过关”时期,我的家乡饿死了不少的人,据我母亲和我姨妈讲,路边饿死的人随处可见,走着走着只见人倒下去了,特别是吃得(饭量大)的人,饿死的更多,到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我的一个表妹出身后由于没有粮食养不活曾经被丢弃在门外,后来又被捡回来。直到六十年代初,粮食还很紧缺,当时一个村共有一个食堂,饭统一煮,按人统一分发,一家人所分到的饭还不够一个人吃。当时我家有五口人,除了父亲在外工作,还有爷爷、母亲、我和妹妹,每天所分到的饭当然仅我们吃,大人只吃些其它杂食,如用米糠、仙人掌、野生植物的果实做成的饼子——我们叫粑粑。我从五岁就同我的爷爷在一个房间睡大,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我爷爷的尿罐。家里的活不论是种菜、养鸡猪、做饭等,我样样都能做,至今我的双手还留有许多刀伤、烫伤的痕迹,这些伤痕都是我从小就做事的记录和鉴证。
我的爷爷在解放前读过书,有一定文化,毛笔字写得很好,每年过年时家里的对联都是爷爷写,村里的人还来请他写对联。爷爷还当过教师,当时我们村有一所连珠小学,我爷爷就在小学里教书,再后来我爷爷当生产队的经济保管,直至1974年去世。我爷爷在解放前吸鸦片,我家当时种有鸦片,我小的时候,我还见过划烟刀,是半圆形的,刀上还有一个木手柄。据我爷爷讲解放前多年,我家还是很有钱的,家里田地很多,种大烟;还有粉房,请工加工粉丝。后来因土匪“张结巴”之乱,于民国十五年二月十一日屋宇烧毁,我爷爷的一个哥哥也被杀害。解放后国家不允许吸鸦片,我爷爷就戒了,改为喝酒。我们村后的山坡上有一个龙潭,里面出一股水,水质很好,用这种水煮出的酒的口感很好。解放前以来就一直为国家煮酒,在我们那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在我们那儿能喝到大楼桥的酒是上等之人”,足见我们那里酒的质量和口感很好。
我爷爷读过很多古书,记忆也很好,做了很多笔记,都是一些名言名句或哲理性很强的内容。对我国的梯田起于何时,也作了一些考究。从小我爷爷就给我讲许多诸子百家的故事和一些古人诗句,如春秋战国的故事,或是四书五经之类,或是古今格言,或是《三字经》中朱买臣、三苏(苏东坡父子三人)的故事等等。我小的时候能够背诵《三字经》,至今我还能背诵很多古人的诗句,现在我还保存有1906年出版的《三字经注解备要》(贺兴思注)、《新编中华字典》(是按甲乙丙丁等顺序排列的)、1932年出版的《四书白话注解》,这些书是在“文革”中舍不得烧(当时烧了很多古书)而保留下来的。我爷爷根据我家祖先的墓碑上记载和传说,写了一本我家名叫《木本水源》的家谱,上面记述了我家历代祖先的名单,家谱上说“先父有言曰:吾家祖籍南京应天府桥头第七家,门前有株老梅树,随征入滇,遂家于邓(邓川)。余亦不识其经历也,然食旧德而景仰前徽,抚遗言而感怀手泽。…… 祖德宗功不朽,春露秋霜常新。”我根据家谱上的推算,到我这一代在邓川已经是第11代。我爷爷品德很好,又有一定的学识,很受我们家乡人的敬佩。在我的幼年成长过程中,也是我爷爷的教育培养才使我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世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无使名过实,守愚胜所藏。在涅贵不缁,暧暧内含柔。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行行鄙夫志,悠悠故难量。慎言接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这是崔子玉的座右铭,是我爷爷教我如何做人的一段格言,至今我仍然可以背诵下来。回想我的童年,我小时候很调皮,欺负其它小孩、专干损坏别人利益的事,如把别人家种的蔬菜拔掉,把我家养的小兔赶到水沟里等。要不是有我爷爷的教育,我想我长大后我的最终归宿可能是监狱。我爷爷性格内向,话不多,但教育我很严格,一旦我做了坏事,就叫我跪着。我现在在思茅大街边上也看到过从大理来的白族,他们教育他们的儿子,也是采用罚跪的方法,我想这可能是我们白族人教育子女的一种主要方式吧。
1966年夏季,我们家乡发大水,把山上的直径在十来米的大石头往下冲到弥苴河中,堵住了弥苴河水,弥苴河水随时都有漫出河埂,淹没农田和村庄的危险。当时调集了部队在大石头上河的两端拉上钢丝绳,人顺着钢丝绳进去,在大石头上安装上炸药,把大石头炸掉,河水才顺利地往下流,解危为安。我爷爷带我从山坡上去看了整个过程。
1964年我们洱源县进了2架美多牌8管晶体管收音机(上海无线电三厂生产),我父亲当时是洱源县商业局局长,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父亲就买了两架其中的一架,价格是188元,当时的188元的价值不低于现在的2000元。我家有收音机,全村人都感到很新鲜,一些村里的孩子都来我家来听收音机。我爷爷最爱听每天晚上9点至9点半越南电台的文艺节目,我爷爷讲给我们村的人说“外国的音乐是优雅翠绿,中国的音乐是撵贼一样的干”。我爷爷所说的“撵贼一样的干”是指我国“文革”时期,全国各省市的广播电台的文艺节目都较单调地集中在革命歌曲上,歌曲和音乐的节奏较快。我爷爷还把多年来在收音机中听到的成语写下来,并将每个成语的意思讲解给我听。
我爷爷在我上小学前就教认字,因此我读小学时语文成绩都较好,多数时候语文考试都得满分。我记得一年级有一次语文考试,我答得很好,我们的语文老师尹桂华还将我还没交的试卷拿给旁边来看我们考试的二、三年级的学生看。我至今仍记得一年级课本上的一些课文内容,如第19课是“房前屋后”,内容是“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在读大学期间,我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稍高于合格线,但由于有我爷爷过去教我的一些历史、古文知识,使我向来对历史有兴趣,从而也对专业历史方面有所研究,我在四年级时就在《云南茶叶》1981年第2期发表了“云南是茶树原产地”的论文。有一次考《茶树植保》中的一个叫“农业防治”的题目,我答完题目后我接着又答上
我在小时候我爷爷教过我的一段话,还得到植保教师的好评,说我古文学得好。这段话是欧阳修说的“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所病之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其气虚而入焉,则善医者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下之患者。”这段话的含意与农业防治的意思相似,我就答上了。
由于我从小就接触到一些古文,所以常见汉字的繁体字我都认识,有部分繁体字我还能写下来。同时对古诗有所了解,我从小就看过《诗人李白》、《孙子兵法》等书,我特别喜欢李白、杜甫的诗。我大学所学的专业是茶叶,自然对茶文化也有一定的了解。茶有启迪诗思的功效,历史上的文人在诗歌中反复歌咏这一主题。在浩瀚的古诗中,茶诗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里简录几段:杜甫的“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石阑斜点笔,桐叶坐题诗……(茗是茶的别称)”。苏轼的“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卢仝的“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欧阳修的“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茅生先百草……”。薛能(唐)的“茶兴留诗客,瓜情想戌人。”吴苹藻(清)的“临水卷书帷,隔竹支茶灶。幽绿一壶寒,添入诗人料。”樊增祥(清)的“诗心马上和床上,茶品明前又火前”、“半格小诗酬白菊,一瓯新茗对西山”、“茶香味得甘中苦,诗律研教熟处生”。明代四才子有一个茶诗联句写得很好,诗曰:“午后昏然人欲眠,(唐伯虎);清茶一口正香甜。(竹枝山);茶余或可添诗兴,(文征明);好向君前唱一篇。(周文宾)”。
爷爷是1974年2月15日去世的,享年70岁。我的奶奶在解放前因病去世了,当时家里的田很多,但她不肯卖田求医治病。我爷爷奶奶共有三个儿女(我父亲是来我家入赘的),我母亲排行老二,我姨妈和我叔叔如今还健在。
听我爷爷讲我家在解放前田地较多,还种大烟;有几院房子,请工加工粉丝。由于土匪“张结巴”闹事,我家的房子于1926年(民国15年)被烧毁,一直到1962年才在原房址上建了一间稻草为房顶的木架楼房。建草房是我爷爷的意思,我爷爷说他经历了四个朝代,即光绪、宣统、民国和共产,建草房(相对于瓦房来说)就是在表面上显示出我家不是很有钱的迹象,以免在某个时候划成份被划成地主等,日子不好过。在中国思想观念极左,地、 富、反、坏、右分子被批斗、劳改的年代里,产生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1976年,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我家又将草房顶换成瓦房顶。买瓦要到10多公里的地方去买,我参与去买瓦,并亲自从瓦窑中将瓦搬出来上到马车里。瓦窑中温度又高黑烟尘又大,汗出来后不一会脸全都变黑了,有一句话叫做“窑匠的儿子——黑人”。
我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一生艰辛劳苦,由于父亲在外工作,每月只能回家两三天,爷爷又年老体弱,我们兄妹五人主要靠母亲一人的拉扯和劳动所得来维持生计。在我出门上大学之前的那些年,我们的国家还是 “集体所有、队为基础”的年代,劳动生产效率低,一个人干一天活的价值就是几角钱,养家糊口很不容易。在上大学之前,任何农活我都干过,在我们这样一个家庭和当时农村的实际情况,我体会得到我母亲在抚养我们姊妹五人的几十年中所付出的艰辛。我高中毕业以及后来当了小学教师,家里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考上云南农业大学的园艺系茶叶专业,1978年3月,我离开家乡去上大学,我母亲哭了几天,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必尽我上学后,我家的生活来源又要减少一些,我母亲又要在为我还小的三个弟妹的成长、为我家的生活上付出更多。我大学毕业后,在西双版纳州的勐海县云南茶叶研究所工作12年,又在思茅工作了13年,离家也较远,原本想在适当的时候应该好好孝敬我的母亲,让她过几年的好日子,但没能实现我的愿望。我唯一能做到的只能是每隔几年回去一次看看母亲和每年过年前给母亲寄去二、三百元零用钱。大理一带文化发达,佛教非常盛行,大多村寨都有寺庙。我的母亲信佛又有一定的文化,在我们村的佛友中,她的文化是最高的一个,时常为佛友诵读经文。她近年来的主要活动就是经常与佛友们到处去烧香拜佛,我寄回去的钱就是给她去零花的。我们村后就有一座金殿,金殿背后有两棵直径在1米以上、高20多米的乔木型古树,树皮粗糙灰白,远看就像龙皮。在古树与金殿之间出了一股水,下边有一个龙潭,龙潭边是有一棵芭蕉,那里有芭蕉龙,据说是四大龙王之首。钟灵寺是我们邓川坝子中的一个较大的佛教寺庙,里边塑着观音老母三姊妹,一个骑狮子,一个骑大象,…… 那里的香油灯火长年通明不熄。钟灵寺座落在复钟山中央,有山、有水、有树,斜阳林间照,清泉石上流,那里风景非常秀丽。1965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曾到那里远足,当时我们学校的一位名叫魏魁的老师还写了一首诗,我至今还记得几句,“避暑钟灵冷,登上白云间。残阳山间溢,浩月列窗前。…… 大破挑战者,消灭地球边。解放全人类,和平亿万年。” 我的母亲经常都要到金殿和钟灵寺里去点香。
由于我母亲在解放前也读过几年书,有一定的文化,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也经常教我一些诗句。至今我还记得我母亲教过我的诗句,如“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恨读书迟”;“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打打扮扮过新年”等等。我母亲看了我的一年级语文课本上的一课叫“李春花姐姐的故事”的课文,文中有“妈妈缝衣多辛苦,我穿棉衣要爱惜”,我母亲说这些书写得很好啊。当时我们那里普遍都比较贫穷,很多人都穿草鞋,是用一种山上长着的山草或水稻田中的稗子草做成的,街上也有卖的,通常价格为每双0.05 ~ 0.1元。我小时候我也穿过草鞋,我穿的草鞋是我母亲编织的。我们那里冬季气温很低,弥苴河水冰冷刺骨,我的手脚皮肤常被冻裂而出血。
母亲于2003年4月30日临晨去世,享年75岁。当我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我的心里十二分的难过和感到突然,因为虽然母亲多年有心脏病,但问题不大,怎么会突然就去世呢?我便用电话联系通行问题,因当时是我国的“非典”最严重的时期,全国都禁止人员跨地区流动。我下午从思茅上车,经过一夜的颠簸,第二天赶到家,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遗容,还试图将母亲没有合拢的嘴闭上,但母亲的嘴还是微微张着,她似乎在说什么,我能够体会到母亲在说什么(她在说两个事)。看着母亲娇小的遗容,手摸着母亲如同冻僵的嘴唇,我当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当时没有流泪,那是我在众人面前忍住了。写到这里,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没事,擦擦眼泪继续写。在我家里,只有我是最了解我母亲的人。是啊,母亲年纪也已经很大了,已经为我们五个姊妹的成长,为家庭的操劳忙碌奔波了一辈子,身体极度衰老、憔悴,是该好好的休息的时候,正象刘欢唱的一首歌的歌词“也该歇歇了”
。母亲去世了,大楼桥全村人为她送葬。人们给予她很高的评价,在大楼桥的金殿石碑上还刻着母亲的名字,那是对母亲做善事的记录。近年来,由于工作较忙,离家又远,原打算在母亲有生之年,向母亲多了解一些我家的往事,可能的话把它写成小册子,没想到没能如愿以偿。最后一次回家看望母亲是1999年的署假期间,我和妻子、儿子都回去了,当时母亲身体健康,只是又显得苍老些,但说话、走路仍然向过去一样,手脚灵活,口齿伶俐。就在去年春节期间我还和母亲用我三妹的手机通过电话,母亲言语不多,她总是说她身体很好。
由于种种原因,虽然母亲晚年的生活过得不是很愉快,但母亲的身上的零花钱从来不缺,母亲去世时身上还有1000多元钱,这在我们村是绝无仅有的,在我们村很多老人在去世时身上五角钱都拿不出来。我母亲的这些零花钱都是我和我的老三妹妹给的。母亲去世,我们单位给了100元钱,表示慰问。我用这点钱冲印并塑封了一些我过去回家时跟我母亲照的照片,并将照得好的照片裁小塑封后带在我身上钱夹中。
以上是对我爷爷和母亲的一些追忆,也可以说是我人生的只言片语,回想我的家庭,感慨万千。打不干的井水,讲不完的辛酸泪。我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正处在我国极其困难时期,我的家境也不是很好,使我养成了正直、内向、钢强的性格。我们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要说我们这一代人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是当代中国最不幸的一代,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正要长身体时,却遇上粮食过关,全国到处饿死人;正要读书,遇上“文化大革命”,交白卷为英雄;正要发挥作用时,遇上了下岗;年老体弱时又遇上医疗体制改革,什么不好的事都被我们遇上了。人生就象一场梦,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凡事都看淡些才是。最后,我想录用罗洪光的两首诗来结束我的话,诗曰: “富贵从来未许求,几人骑鹤上扬州。与其十事九如梦,不若三杯两盏休。能自得时还自乐,到无心处便无忧。于今看破循环理,笑骑栏杆暗点头”;“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闲。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古古今今多改变,贫贫富富有循环。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命一般”。这两首诗写得妙极了,佩服!